又是一年開學季。為了讓自己制作的面塑“神獸”早日走進中小學課堂,手藝人侯德強連著熬了好幾宿。繼去年為盲人協會特制可觸摸地圖后,他又加緊創作出取材自《山海經》的這批“神獸”,他希望源自老祖宗的面塑技藝更多走進當下生活。
面塑俗稱面花、花糕、捏面人,指用面粉、糯米粉等原料制作各種人物、動物、器物的傳統手藝,早在漢代便有文字記載,黃河內外、大江上下都有流傳,經過千年演變,它已躋身民間藝術殿堂,匯入中華文化。
自打從街邊拜師起,侯德強鐘情面塑制作二十載,他深研技法,轉益多師,博采眾長,形成自成一派的創作風格。在他的指尖,綻放出自然萬物的千姿百態,每一個作品背后都藏著一個故事,每個人物都擁有自由的靈魂。
在他的理解中,面塑并非陳舊的老手藝,而應擔負起教育功能,吸收本土傳統的營養,打撈歷史文明的遺珠,持續拓展素材,與潮流同行。
街邊拜師
單從外表判斷,侯德強和“手藝”二字相去甚遠,他敦厚樸實,指節粗壯。但只要坐在工作室的案板前,這個相貌平平的中年人瞬間就能施展出技藝的魔法,幾塊染色面團在他的雙手間搖身一變,化作飛禽走獸或是神仙精怪,須張角舞,栩栩如生。
侯德強和面塑藝術的緣分,始于偶遇。進入21世紀后,高樓占據了城市民居的主流,昔日手藝人在胡同間穿梭,吆喝著兜售面塑的場景,大多消逝為歷史的陳跡。但2000年年初,侯德強在街邊看到一名五十多歲的男子,操山東口音,推二八大杠,車后拴個箱子,插著形態各異的面人成品,充作廣告。
每個面人叫價僅兩元,孩子們看著新鮮,紛紛圍攏上去,七嘴八舌提著需求:有要個孫悟空的,有要個豬八戒的,還有想要個生肖的。男子收了錢,從箱子里取出五顏六色的面團,印、捏、鑲、滾,十指翻飛,宛若天成,小豆丁們接連獲得了心儀的面人,愛不釋手。
侯德強在旁觀察,默不作聲,等到這波顧客散去,他才湊到跟前,提出想要向對方學習面塑技巧,結果被一口回絕。侯德強告訴筆者,學藝的念頭起源自《北京晚報》的一篇文章,里面描述了我國很多老手藝瀕臨失傳的嚴峻現實。從小愛玩泥巴,會點兒手工的他油然升起為傳承出份力的責任感,但苦于難尋引路人。
好不容易遇到位老手藝人,但對方并不愿收他為徒,理由很明確:我東奔西走地賣面人,在北京就待五六天,哪里有時間收徒弟?手藝要下苦功夫,你個小年輕就別心血來潮了。侯德強再三請求,還提出要給對方包個旅館住,等他出工歸來后學習,絕不耽誤師父掙錢??吹綕M滿的誠意,老手藝人終于點了頭。
當時侯德強剛來北京打工,經濟拮據,給對方付旅館的住宿費消耗了他半個月的工資。第二天下午五六點,侯德強真的開始跟隨學習面塑,從和面到塑形,老手藝人現場演示步驟,侯德強觀察模仿。剛上手時,面團總是不合格,要么過軟,要么太硬,捏出的東西也是千奇百怪,不成形狀,但他沒打過退堂鼓,不懂就問,調整修改,逐漸開竅。
看到年輕人的堅韌和毅力,老手藝人將一身本領傾囊相授,還向侯德強講述了面塑現存的藝術流派:一派興盛于他的老家山東菏澤,此地被譽為“面人之鄉”,由于處在黃河流域,天災頻發,為了祈禱風調雨順,菏澤人用面捏作三牲,供奉神靈,這些民俗用品在鄉野里自生自長,演進成為民間工藝品。一派是由北京湯子博開創的“面人湯”。還有一派是以上海趙闊明為代表的“面人趙”。
不出五天,老手藝人要前往外地謀生,臨行前,他囑咐侯德強:我教你的只是基礎知識,一代“面人湯”已經過世,但他有個女學生叫董鳳岐,面人做得漂亮,如果有機會,可以找她繼續學習。雖然這位民間老手藝人沒有留下任何聯系方式,姓氏也模糊不清,但他用那雙在江湖漂泊中皴裂發皺的手,牽著侯德強敲開了面塑的大門。
之后十幾年,侯德強專注于一個人的修行,試驗材料配方,攻克面塑難保存的短板,“傳統面塑都是在街邊叫賣,要瞬時可取,主要成分是糯米粉、小麥粉、蜂蜜、白糖,通常用多加水來保證面團松軟度,以便操作??伤欢?,過兩三天作品就裂開了。我在制作面塑時,有意識地少加水,添加淀粉讓原料更油潤,去接近櫥窗工藝品的雅致感,另外也會加點甘油,起到防裂功能。”
2018年,經由同行引薦,侯德強終于聯絡上了面塑大師董鳳岐。這位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傳承人1959年考入中央工藝美術學院(注:清華大學美術學院前身)陶瓷系后,師從“面人湯”湯子博學習面塑,同時掌握了繪畫、民俗、雕塑知識。和那位菏澤老手藝人一樣,董鳳岐也熱心指點后生,對于侯德強的作品,她提出要在人物比例、對稱和肢體部位更講究些,使其獲益良多。
侯德強說,無論是鄉野偏好的粗拙熱烈、簡練生動,還是學院欣賞的觀察細致、動態傳神,都是前輩們心血凝結的風格特征,他希望通過兼收并蓄,促進創作的精品化。
時代新風
今年春節,侯德強共張羅了兩桌年夜飯:一桌在客廳,與父母妻兒大快朵頤;另一桌在工作室,八只面塑老鼠團團圍坐,酒酣菜飽。
這件名為“家宴”的面塑作品妙趣橫生,無論是老鼠、菜品還是餐具,都活靈活現,細節顯示出創作者的巧思:八只老鼠并非機械復制,輩分、性別、年齡一目了然:老鼠爺爺蓄著白胡須,陶醉地抿著小酒;老鼠奶奶系著圍裙,兒孫俱歸的喜悅淹沒了操持飯菜的苦累;老鼠孫子擺弄手機,展示了青少年對于電子產品的癡迷。此情此景,分明是個中式三代家庭的微縮版。
談到創作初衷,侯德強說:“在中國的文化中,春節寓意團圓,尤其在人員流動頻繁的現代社會,只有在這一天,無論何方定居,不管境況好壞,游子們都懷有同樣熾烈的歸鄉之心。今年是鼠年,我便用老鼠作為主角,體現普遍的家庭意識。”
盤碗安放家常味道,桌椅點綴東方元素。“家宴”上既有蕓豆卷、艾窩窩的甜蜜軟糯,又有干燒魚、紅燒肉的肥腴膏脂,大圓桌呈硬木棕色,小瓷盤繪青花紋路。面塑做了媒介,承載著侯德強的積淀。
宴席是侯德強反復表達的主題,2019年中秋,他創作出了《廣寒宮夜宴》。歲時節令的民俗活動直接助推了面塑藝術的發展,在八月十五捏個兔子、月亮、嫦娥,是藝人們的基本功,侯德強卻不想落俗套,他精心安排了四人宴——讓“三星”和嫦娥一起過節。
“民間素來有對月祈福一說,祈福就是許愿,希望未來的日子越過越舒坦。福、祿、壽代表了好運、富足和長壽,是我們中國人喜愛和熟悉的三個神仙,他們和嫦娥同在天庭‘當差’,同事聚會也說得過去。”侯德強如此解釋。
在他看來,面塑藝術既要從歷史文化中汲取靈感,又要順應時代新風。對于傳統內容,侯德強認為要辯證地接受,比如“臥冰求鯉”“郭巨埋兒”這類在封建時代被普遍推崇過的道德典范,在今天看來落后腐朽,和以人為本的理念沖突,他向來拒絕用面塑宣揚。2012年,新版“二十四孝”發布后,侯德強以系列作品表示了歡迎。“它剔除了自傷自毀的糟粕,展示了我們對于孝文化的批判性傳承。”侯德強說。
這套作品通過人物的動作和神態,全面表現了對老年群體身心的關懷:醫生握著聽診器,坐在家屬陪同的老人旁邊,仿佛正在詳細詢問身體狀況,這是“定期體檢、做好預防”;身著校服的小學生站在一旁侃侃而談,滿面笑容的兩位老人側耳聆聽、欣然鼓掌,這是“溝通感情、交流思想”;一對身穿大紅喜服的老年男女接過道賀的花束,這是“婚姻情感、悉心體諒”;孩子攙扶老人前往科技館參觀,這是“破除迷信、凈化思想”……
他希望面塑不僅是門傳統手藝,還能伴隨時代觀念的進步,推陳出新。
神獸天團
這幾天,侯德強正忙著整理《塑山?!烦醺?,這本圖集收錄了他制作的100個《山海經》神獸面塑,近期將由中國民族文化出版社出版。
侯德強對于《山海經》的關注是由神話牽引的,平時做面塑形象,需要參考資料,習慣翻閱《西游記》《封神演義》《鏡花緣》這類傳奇小說,書中對出場的神怪常有注釋——“最早出自《山海經》”。這樣的語句多了,便引起了他的注意。
熱門影片《九層妖塔》的小爭議加劇了他的好奇心:里面有個叫“犼”的虛擬怪獸,有網友指責這個形象抄襲了好萊塢的作品,片方出來辟謠說這是中國本土的,靈感源出《山海經》。
同為記載怪異之事的古籍《述異記》有云,東海有獸名犼,能食龍腦,騰空上下,鷙猛異常。每與龍斗,口中噴火數丈,龍輒不勝。形類馬,長一二丈,有鱗片,渾身有火光纏繞;會飛,極其兇猛。與龍相斗時,口中噴火,龍即不敵??吹竭@樣的描述,侯德強表示信服。
兩事合一,侯德強造訪了山海世界。
通過閱讀和查詢,侯德強了解到《山海經》博大精深、神秘奇特,提供了后世大部分華夏神獸的原型。遺憾的是,它們只有文字呈現,寥寥數語,形貌混沌,即使偶有圖示,大多是平面二維,粗糙隨意,并無定式。
侯德強為神獸們的沉寂惋惜,作為中國的手藝人,他堅定了使命——用面塑讓山海經神獸現世,打撈中華文化遺珠。他收集了不同版本的《山海經》,通過注解和圖例拼合神獸們的體貌風神,不久之前,他花了上萬元,收購到一套清末光緒年間的版本,這是侯德強的十幾套私藏中最年長的成員,至于年代更久遠的,他選擇去圖書館的古籍庫里尋覓。
這一系列也是侯德強傾注精力最多的作品,每個都至少耗費了數天打磨。由于面塑材料風干后的不可逆屬性,如不能一氣呵成,二次修改無望,只能推倒重來,基本上在每個成品出爐前,都鋪墊了十幾個失敗品。侯德強說,《山海經》中對于神獸的記載集中在習性上,顏色、毛質、長相通常略寫,不同篇章中的描摹繪形甚至大相徑庭,這就需要有取舍、有判斷、苦琢磨、富耐心。
例如狌狌,在《山海經》的《南山經》《海內南經》中都有提及?!赌仙浇洝返拿枋鲋?,狌狌似猴非猿,體魄強健,既能爬行又能飛跑,還可以直立行走,喜歡模仿人類,愛好喝酒和穿草鞋,能知道過去的事情,傳說誰要吃了它的肉,行動速度便能獲得極大提高。在《海內南經》中,狌狌卻換了模樣——面孔像人,整體似豬。侯德強在兩種形象中搖擺了很久,最終決定倒向它聰慧靈活的那面,放棄豬形人面的設定,在猴和猿間找尋平衡點,并在它腳旁放個酒壇,強化貪杯的特征。狌狌生活在南方的山林,有食肉的習慣,因此,侯德強采用了山獸毛色深的共性,還為它裝上了捕獵的獠牙,考慮到狌狌喜歡模仿,便讓它的手和腳形似人類。
部分《山海經》神獸參與了上古時期的重大事件?!赌仙浇洝分杏行?,外觀和普通烏龜類似,兼有鳥的頭和毒蛇的尾巴,從不傷人。旋龜不止在《山海經》中現形,侯德強還在東晉王嘉編寫的神話志怪小說集《拾遺記》中發現了它的別名——玄龜,《拾遺記·卷二》中,“禹盡力溝洫,導川夷岳。黃龍曳尾于前,玄龜負青泥于后。玄龜,河精之使者也。龜頷下有印,文皆古篆,字作九州山川之字。禹所穿鑿之處,皆以青泥封記其所,使玄龜印其上。”旋(玄)龜襄助大禹,建立了治水的千秋功業。
旋龜背負青泥,阻止了洪水肆虐,還以爪子清理河道,勞動繁重,侯德強加粗了面塑的四肢,呼應了這段描寫。
隨著“神獸天團”不斷擴充,不少人聯系求購,侯德強至今沒有售賣一件。與匆匆謀求經濟利益相比,他更看重普及和介紹的社會效應,“美國學者默茨實地考察過《山海經》里提到的美洲,山川形勝幾乎全能對應,說明很久之前中國古人的足跡已經踏上過那片大陸,神話是我們開拓思維的起點,能點亮無限的遐想,我愿用立體直觀的藝術品來彰顯中華文化的魅力,讓大眾對本土有更廣闊的了解,建立更深層的認同。”
“傻瓜教程”
學習面塑20年,侯德強一直將其當作副業,當被問及為何并未成為專職藝人時,他的回答摻雜了現實的苦澀,“靠手藝溫飽沒問題,養家有些勉強。”
據侯德強觀察,現存的面塑藝人中,走南闖北、沿街叫賣的已屬極少數,街頭小玩意兒通過低廉價格才能招攬生意,即使在世紀之初的2000年,兩元一個的單價也僅可糊口而已?,F在業內人士大抵是這樣幾條發展路徑:一是賦予盤中餐賞心悅目的外形,制作壽桃、面果等;二是到商場去租柜臺或在展會上租攤位,出售面塑藝術品;再就是開設課外興趣班。
南宋孟元老所著的《東京夢華錄》中,記錄了“以油面糖蜜造如笑靨兒”,這種質樸的“果食”,便是食用面塑的雛形,侯德強分析,與美食結合這條路市場規模最大,前景較有保障。中高端的面塑藝術品由于是純手工制作,總體花費時間比較長,收入起伏不定,柜臺、攤位所得只能是“外快”性質。由于都市人愿意為體驗買單,學習班的目標群體正在擴充,但這個行當淡旺季差距明顯,寒暑假熱度超過全年其他月份的總和,難以獲取持續穩定的收益。
因此,除了餐館酒店聘請的面點師和名號足夠響亮的非遺傳承人外,城里的手藝人大多選擇將面塑安置在日常之外,業余創作。但侯德強并不認為面塑藝術必將沒落,“每種老手藝都是應時而生,在變化的背景下,應該有截然不同的發揚模式。比如面塑,古時候是子承父業、家族流傳,或是師徒相繼、門戶緊閉,專注規范卻也容易狹隘藏私?,F在大家心態開放,樂于分享,信息流通快,只要你愿意學,網上搜索,就能找到專業人士請教,還有視頻來參考,從這個角度來說,傳承不是越來越困難,而是越來越順暢了。”
侯德強說,老手藝煥發出活力,關鍵在于要“平易近人”,將紛繁復雜的步驟系統化、趣味化,不能讓人望而卻步,觸之生畏。“我當年揉面配比做不好,卡在第一步很長時間,瓶頸太多,延長了收獲成就感的周期,初學者容易挫敗灰心?,F在我積攢了經驗,可以給學生出個‘傻瓜教程’,輕輕松松就能得到軟硬合適的面團。就算還不行,我們也能提供面團成品,跨過備料,直接從捏學。”
他向筆者展示了少兒面塑班的11堂課表,第一節到第五節囊括了柿子、葫蘆、蝙蝠、佛手、玉米、白菜、蟈蟈,循序漸進,配合著二十四節氣故事的講授。第六節是魚躍,糅進鯉魚跳龍門的典故。第七節是精衛,講述《山海經》中的精衛填海。第八節是龍舟,引申端午節故事。第九節是玉兔,插入中秋節傳統。第十節是龍,補充《山海經》的龍傳說。第十一節中有了情境,捏塑繪本故事“小魔怪上學”。
“零基礎沒關系,雙手笨拙無所謂,我有信心讓所有孩子愛上面塑。”侯德強說,初階訓練中工具應用極少,主要培養孩子對面團的手感。中間階段以果蔬為重點,結合相應的繪本故事、食育知識、傳統文化寓意。在學習班后期,抽取節令、古籍中通俗易懂的章節,弘揚文化遺產,以面塑為紐帶,讓孩子們感受中華文化的氛圍。
他相信,早在漢代便有文字記載的面塑技藝,歷經數千年沉浮,脈絡不息,說明它的審美內核從未遠離人們的生活。若通過手藝人的集體探索和努力,它必將脫胎換骨,從容蝶變,將古老的藝術形式融入現代生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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